離開台北時,陰陰鬱鬱,連飄了好幾天雨終在今日傾向放晴。雖說如此,走到室外樓梯往天空望去時還是一片灰階,凝在空氣裡的濕氣還是咄咄逼著要滲進骨子裡,但難得清淨。我肩背幾本打算帶回家看的書,手上提著備用電腦往火車站前進。晨間稍晚了,啃了幾口三明治後承認自己一點胃口也無,我在地下月台等車時,感官麻痺。

      離列車到站還有半小時。手上捧著卡夫卡《審判》,意識停留在對話中某個斷句而主人翁K還在為了他的訴訟灰心冷意時,我拖著近幾日稍嫌亂七八糟的作息模式,僵直在位子上,好似等待訴訟判決的不是書中的K而是我一般。表情掛在我臉上,毫無溫度。

      奴隸總是受制於自由的人。卡夫卡說。我拿出口袋中的火車票看座位號碼並於車廂中找尋未來一個半小時屬於自己的空位時,才發現嘴邊在默數著一、二、三、四、五。

      五,二十分之五,四分之一。然後緊接而來的是相較方才之下更深層的感官麻痺。
      第五年,在來來回回的對號列車上緊抓行李,不用意識控制就能精準掌握睡眠時間,隨意抬頭望向玻璃外就能判斷身在何處,完全不依身廣播就能判斷起身走向車門的時刻,豪不傷感而視分離如草芥,無論對人、對事還是對身處的任何一個城市。

      感官麻痺,多麼令人膽戰心驚的感官麻痺。
      猶當你明明清楚這些人事物非把握不可且必當珍視愛惜,而卻同時發現你的理智擠不出半點傷感,或為此有所動搖遲疑。如此落差彷彿就如隱身的人格分裂,在弔詭的兩極中對峙〈情與理、溫暖與冷峻、愛與被愛的能力〉。四分之一人生在兩地奔走的日子若無法撥動一絲情緒,我甚至認為在某種程度上我有部分感受情緒波動的細胞已死,且此種狀態無力回天。這種意識太可怖,就像告訴你,知識與經驗已漸趨將一個人存在的意義物化,而這種物化已經不能歸咎於社會了,而是一種從內而外自發性的、隨時準備把你吞噬的物化──再再告訴你,你從此待物只剩準則而無感情把守,儼然晉升被工具主義操弄的階級,且無力回擊。

      我在火車上把《審判》看完了,想起馮內果最近被出版的短篇小說遺作。其中聰明蓋世的男主人翁按照自己心愛妻子的樣貌做出機器人,卻從此將時間精力耗費於操作、改善機器人上。男主人翁漸漸疏遠妻子,日夜與機器人相伴,將其研究熱情全然投注在這個偉大的精密儀器上。機器人活靈活現,可以跳舞、開玩笑、調皮眨眼猶如真人,且受男主人翁控制所以絕不會說出違背他意願的話語。後來,二十年過去了,就此沒再見過妻子的主人翁接到妻子病重的消息,並見她最後一面時,她只跟他說了這麼一段話──

“Please look at the imperfect human being God gave you to love once,” she’d said to George, “and try to like me a little for what I really was, or, God willing, am. Then please, Darling, become an imperfect human being among imperfect human beings again. ”

 

      到家鄉後很難得沒有直接回家的慾望。站在馬路上時,把熟悉台北那套模式直接複寫,我以緩步之姿觀察並且重新融入這裡,把腦海中的早已熟習的地圖走過一遍。彷彿我是這個小城,最熟悉的陌生人。

      吃過午餐已經兩點半,不過這到沒什麼特別感覺,畢竟一天兩餐不小心就接連過了好幾日了,只是若你知道大概又要念了吧。我提起電腦包與隨身行李,準備回家泡杯熱紅茶,彷彿這樣實質的生活小事才得以證明我還有自我意識。回去得先煮開水,看看Dilmah茶包是否還有剩,並且還要把備份電腦裡的檔案整理好,並把送修回來的電腦整頓一番才行。

      茶泡五分鐘與四顆方糖;離再次啟程,還能休歇十日。

 

 

      休歇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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