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景色,非得要在無意間抬起視線,隔著稍嫌遙遠需要瞇著眼睛才能看精細的距離,在意識還沒為眼前所見下定義的那個時間縫隙裡,才能讓你我在頃刻間領略自然的美麗。這樣的時刻不多有,因為在這個人們被思考與腦袋制約的時代,那樣單純而震懾的經驗,是難得的,少見的,稀罕到讓人以為如此情景有時除非刻意為之,不然實在難以體會。
然而,真是如此嗎?
景象一向是平凡卻偉大的。一陣風來騷動枝條使得沙沙作響聲不絕於耳,由窗櫺望去在驚異中目睹九芎金黃色的葉片以優雅而緩慢的角度落了滿地。正當你準備收回心緒,微風又起,慢速播放似的將葉與塵與土挑起,在接近地面處畫出螺形。眼前所見那股直衝腦門的美殺的你措手不及,你舉雙手投降,自甘陷於稍縱即逝的美好中微醺。你說,那樣的風景是一場不小心撞見的,自然的秘密,讓你沉醉許久難以忘懷。我卻要說,自然從不藏著秘密,而那攫取你心緒的美無時無刻不在你我周圍發生,只是當你我身處這些片刻總是視而不見,只因當下滿腦僅想著更高深更繁複的知識與問題。
是的,平凡而偉大。不必刻意華美,不必精準如秒針計算葉片與葉片間掉落的時間與頻率,不必花費使勁賺來的薪餉以求美之洗禮。自然就是藝術,一個無時不變換,在萬物生生滅滅間輪轉著時序且孕育著一切的藝術。自然早已揭露了自身的秘密,猶如母親敞開懷抱包容萬物於其中,並以最真實的樣貌,扎扎實實以存在成就生命的美,這是自然的平衡。弱草抖落露水,枝椏伸展向天,紫藤爬滿座椅,野鴨悠遊划水,蜻蜓駐足指尖,細雨微落天邊,等等美景,無一不可愛可親,無一不直透你我心底嚮往的純真。如此一般,怎能叫人不留步,不失神呢?
當初剛進台大校園時,鑒於校地廣大,聽從建議買了腳踏車,自此便踩著踏板以高速穿越校園,偶爾,才會在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停著腳踏車時注意到大辣辣在眼前盛開的花朵,如同挑釁般宣示當下此刻的嬌豔。一開始總會羞愧,愧於忽略那些再平凡不過卻點綴著日常的色彩,每日都用盡全力展現生命的驕傲,近在眼前卻非得在這樣的時刻,我們不知為何忙碌的身軀才會意識到其存在。有時落雨,我匆匆撐傘趕著在鐘響前走進教室,爬上階梯時偶然向上一望,才在那條走了千百次的道路上發覺楓香已然滿樹金黃。忽然一陣驚異跟悔悟又湧上心頭,自覺錯誤再犯,又愧對了自然的慷慨與禮物。信誓旦旦地對自己保證了些什麼,以為自此就能與當下的美一起呼吸,一起活。然一旦聽從了手錶的指令,在行事曆的匆忙追趕下,一跨上腳踏車,竟又忘了當時的悔悟,只顧著快速與奔忙。
機械化與即時性在某種層面上綁架了人生的真諦,精確性跟系統化亦試圖將紛亂統整為單一,而抹煞了意外與豐富帶來的悠然與逸趣。校園很美,無處不是詩,只待有緣人在心中品嘗那些無法實體化的字句。然我們太心急,太躁進,腦袋裡只想著目的地,使得原該藉在兩點之間移動以沉澱心緒的這段空白,反到成為耗費氣力的冗長過程。明媚景緻從來就不僅是妝點,她亦是世界這個舞台上千百萬種角色其中之一,人類亦然。萬物不吝於展現並分享生命之美,人類卻以忙碌為名拒絕接納世界本有的美麗。一年前的冬季某日突然我便對這樣的心態惱了,索性就將腳踏車鎖在車海裡,棄了車似的,自此選擇用雙腳漫步於校園。剛開始無法掌握時間與速度,忽快忽慢,亦難以好好品味身旁美好景致。待時間久了,能以從容之姿優雅穿梭小徑,便能隨時為轉瞬的美好停步。曾有那段時日,持玩賞的心態以花開為月份定名,以虹彩視為節慶,以光影的位移作為觀察地球旋轉的印記。我總能在校園中找到新的捷徑,評賞我不知道學名為何的鳥,聽靜謐而沉穩的樹訴說樹幹上的紋路與肌理。我逼迫自己慢,逼迫自己甸沉,逼迫只有在逼迫自己放鬆時才會出現,那股想要上緊發條百般反抗的躁動,好讓頭腦閉嘴,並讓感官沉浸。自然平息了我的紛擾,放下了我的疑惑,撫慰了我長期在人群中一同奮鬥努力而逐漸麻痺的心力,好讓我有勇氣繼續於這隨時挑戰個人價值觀的社會中堅持不懈。
曾幾何時,慣於走路且更能掌握步調的我在無意識中再度步上了只為前往目的地移動而移動的舊途,遺忘了當初執意不騎車的初衷。校園處處都有我的足跡,卻處處不再有因為萬物而逗留的溫婉之情。我那股嚮往自然的親近之心越發的削減,只因身處於校園之中對自己、對理想、對人際以及對未來的不安跟迷茫讓我逐漸慣於低頭,畏縮著,只顧自己沉思。台北又易下雨,灰茫的天空更是讓人提不起勁仰望,而當挑戰如潮水般襲來,我竟也再度成了匆匆行去而無以靜心感受生之喜悅的族群了。
不久前的冬晚,時值決定不騎車的一年後,考量移動以及效率的問題,我在細雨紛紛的傍晚於車海中尋回腳踏車,牽著它漠然走回宿舍。走過小徑時遇上一位許久未見的老朋友,她喚了一聲我的名字,用那雙真誠的眼睛凝視我於黑暗中,家常似打了聲招呼。寒暄幾句後,原來就喜歡植物的她突然之間說:「你有沒有看見地質系館的銀杏跟文學院旁紅了的楓樹,許久沒來這裡,校園還是一樣美麗。」我抱以微笑,點了點頭,恍惚間一年前拋掉腳踏車時那股狂傲與自由重回,竟有股激動與懺悔讓我剎那間溼了眼眶。整整一年的時序,無論我是否僅是這所校園裡的過客,生命依舊用同樣的方式淡然看著你我走過,以一種不悲不喜的溫柔。
那些我曾走在校園中偷偷拾取的寶藏能在記憶中伴我多久,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自此,即便我可能重蹈覆轍,看向自然時貫徹我心靈那股透徹,無論時間如何洗練,都將以永生不忘的承諾,好回報這在永恆中堅守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