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原就有場飯局邀約，期末考週匆匆定的，在波黑米亞，那家某日隨興之至在溫州街探路後決定前往兼且小有名氣的餐廳。下午匆匆趕去師大前就在大一女車海附近遠遠看見Andy跟DT社員閒聊走過，無意間聽見第二外語話題，喊了幾聲沒應，後來索性就先趕緊把正事辦了再想晚間邀約，橫豎總會見到面的，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Andy是我大二上學期除了佛朗明哥社外另外參與之社團──Design Thinking不一樣思考社社長。並非刻意攀親帶故，只是學期初時湊巧參與D.Thinking社團說明會時早到了些，想說在教室外先找些幹部詢問些社課概況，隨手一抓就抓到社長大人，且這社長大人還是到最後才表明身分，讓我這小社員心境轉折好不顛簸。後來社課與專案與幹部接觸較為頻繁後，某日Andy在課程結束後叫住我，聊起那幾日我在網路上發表對猶太摩西五經與基督教新舊約解讀的小小心得發想，進而相談了一些個人對西方宗教起源以及現況的理解與概念〈註一〉。礙於時間不早，未及核心就需匆匆別過，只記得當時Andy掛著那張開懷笑容說：「哪天我們該約來聊聊的。」一直以來就不吝與人談天說地的我一口答應，只是附加條件是：「那得等我沒被考試伴住腳的時間才行哪，哈哈。」
結果我這一整個學期的剩餘學期還真就被無盡的考試折磨至學期末才回復至快樂放假心態，套句財金學長的話：「像被當成叉燒烤，逃都逃不開。」期末考當週不知星期幾，癱倒在書桌前瀏覽著快變成純工作交流用途的臉書社團動態，注意到左上角悄然出現小紅方塊，點進後看見是Andy送來猶如催稿般的訊息提醒〈催約？〉才憶起，對噢，好像還欠了那麼些閒聊債。於是就預訂了此場晚間飯局，等著將腦袋中的雜念廢話等等傾倒而出，狠狠地過過聊天癮。
於是在我以極限般的速度來回台大與師大書苑並且拉出車海中的腳踏車後，抬眼瞅了眼錶面，不禁鬆了口氣。時針說還沒六點呢，離預定的六點半還早，不僅不必擔憂還得想法子耗掉這段空出來的閒暇餘裕。頃刻想起隨身包裡有本以防萬一的夏目漱石，歪頭便盤算，不如早些赴約去，在餐廳裡先讀讀書也無不可，所以就駕車往溫州街底波黑米亞餐廳去了。
推開餐廳玻璃門，店員迎上來馬上問了千篇一律的那句：「小姐一位？」我搖搖頭：「兩位，但另外一位可能得晚些到，可以先幫我帶位嗎？」那位綁著馬尾的店員指了指隔壁那排座位示意要我過去逛逛，我不疑有他，才剛踏上小階梯，左邊首張座位的人影抬起頭來，視線朝我投來，我這兒的視神經訊息都還沒被解讀呢，人影驚愕之後馬上咧嘴一笑。
是Andy，手上還捧著一本書。六點十分整。
棋逢敵手了。看來接下來，會是場好仗。
民族性：德國匠藝與日本大和
隨意從第二外語的話題談起，出身化工的Andy談起德語的重要性：「對我們來說，因為德國精密機械發展成熟，讀工程者若能將德文作為第二外語，受益匪淺。除此之外，因為我本身對德國的民族性非常好奇，自然就對這個語言有更濃厚的興趣了。尤其德國跟美國很不一樣，他們民族性是扁平的，亦即各種技與藝皆精密分工，有條不紊，每個小細節都要求確切精準，並在這種結構下讓各層環環相扣。他們可以不要快，不要速成，但求每件事每種工作都到味，所以每個人都重要，每件細節都不可或缺，且突然一個刺激來時比較難迅速應變，但這樣從古老歐洲傳承下來的優勢就是絕對的品質保證與信任了。雖然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是緩慢。」我點點頭，腦中閃過師徒制與匠人文化，示意Andy繼續將話題延伸下去。
「而我認為，是只有在這樣的結構分工下培養出的扎實基底才是創意的泉源。創意不能只要求炫目速成，抓住別人目光後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從德國這樣的體制培養出來的人有很可靠的根基，從這樣的根供給茁壯的養分，再加入巧思跟突破，才有餘裕發想源源不絕的創意。」
「那何以你當時與幹部閒聊時提到日本呢？啊先說清楚，我不是故意偷聽只是湊巧句子就這樣漂進來了，請別介意。」
「哈沒關係啦。會說到日本，應該這樣說，因為德國是在歐陸長期發展而成的，在那樣的環境之下能孕育出這樣的思維是令人敬佩，但我想了解的是，在東亞中華文化薰陶之下，能否有國家能夠從自己的民族基底再將這種技與藝的磨練融合進去。我們社團內部有個學長去德國交換，跟我們分享的時候就提到德國給他的感覺很像『歐陸的日本』。當時我就認為這個評語很有意思了，於是對日本這個在很多層面上都跟台灣更相近的國家也有了探討的興趣，也是因此下午跟幹部聊天時會提到日本的原因。」
「聽到你這樣說，提供一個冷知識好了。日本明治維新初期曾派遣許多大臣留外，觀察歐陸各國的行政以及科學體系用以仿效。當時他們挑了兩個國家作為長期觀察對象，一是英國，另外一個就是德國。選擇英國的原因不難理解，當時大英帝國非常強盛，況且皇家體系跟日本異曲同工，想當然爾自然成為發展範例。而德國之所以會被選為另一個觀察對象，主要原因就是民族性以及因為民族性發展出的處事態度與原則。就跟你剛才提到的概念類似，德國人保守而嚴謹，對事事要求完美，組織中無論上下關係還是平面連結都極穩固，如此模式對發展初期的日本有很大的吸引力。若能從基底堆疊而上，這樣的態度跟精神正是打底所必須的。所以最後日本選擇以德國為藍圖。這樣看來，與其說『德國是歐陸的日本』，應該倒過來說『日本是東亞的德國』比較妥當適切。」
「有意思。除了這點之外我會對日本有興趣也是因為，日本文化藉由學習吸收並且再創造的底蘊非常獨特。而且從這樣的素材發展出的設計也跟西方迥異。西方設計現在若分為兩個派別來看主要就是歐陸跟美國，但歐陸跟美國也有很大的分歧。美國的設計通常都是團體分工，是將各種能手聚集在一起，並藉此將各自的點子激盪，最後推出一項設計。歐洲則注重個人，就算一開始是在某設計師名下，最後也希望能用自己的名號在外闖蕩出一番名堂。」
此刻我腦中閃過的畫面是先前隨性翻閱《時尚考》與平面雜誌《O’logy》有關四大時裝季〈巴黎、倫敦、米蘭、紐約〉之相關資訊。即便我對時尚產業涉獵不深，從前自各種管道蒐羅的資料也再再檢視Andy 丟出的論點。時裝季除了是老牌推陳出新，讓名聲屹立不搖的管道外，亦是新銳設計師嶄露頭角的機會。川久保玲當初以黑色設計一戰成名，也是時裝季之功。我一邊讓這些自各方而來的資訊在腦中呼嘯而過，一邊克制自己插嘴以免打斷了Andy未完的話語。〈註二〉
「而除了個人團體的分別之外，還有另外一項特點也是非常顯而易見的。美國重視高科技發展，歐洲則著重傳統的手工藝〈如時尚產業的手製服〉。這些歧異與各自的文化蘊底跟民族發展有很強的關聯性。這都是打自根本上的不同。不過若推回到東西方的異同，最大的差別還是寫實和寫意。」
國中美術班的回憶霎時殺近腦中，同樣一句話我亦曾在課堂上聽聞美術老師提過，沒想到事隔多年竟然回味了一次，不禁稍稍奇異。結果Andy馬上提到從前學畫經驗，我挑了眉，心中暗咐：「難怪。」
於是我接續：「從前國中時國畫老師要求我們參加學生美展的作品，除了應用國畫本身的繪畫技巧如筆法和墨色之外，還會希望我們能添加更多西方繪畫技巧進去，比如遠近的配置、顏色的調配，或甚至是線條與筆刷在宣紙上呈現的紋理等等。但國畫之所以為國畫的內涵卻不可動搖，比如留白是一定要有的，畢竟這是國畫不可或缺的特色。」
「西方注重的是各種媒材的交互應用，越能呈現真實越受人推崇。〈這裡我原想插嘴：照相機出現後的超現實主義就跳脫寫實框架，但複合媒材概念倒是沒變〉，所以只要掌握住這點，年輕就易成名。」
「東方藝術〈無論書法、工藝、造景、繪畫〉則重意境跟內蘊。」
「所以通常是歷閱深了，老了才成名。」Andy招牌笑容再現：「這讓我想到日本在藝術方面一貫抱持的雅緻。他們常將許多書畫在神社展覽，而我們知道，日本留傳下來的傳統建築無論神社、寺廟都是唐代風格一脈相傳。把書法國畫本身的意境與神社結合，有意品味的人都很樂意前往感受其中禪理，在這樣一個現代化國家裡，這樣的作為有一種平靜的、傳統的和諧。相較於中國而言，現在他們所聲稱的文化基底看起來都既虛浮也虛假。也許是因為先前破四舊立四新，很多淵遠流長的事物都斷了，現在要找回其中韻味未免就有些刻意為之，反而就俗了。」
這倒是讓我想起了我的京都行與桂林旅。去到京都清水寺，純以卡榫立基的木造建築屹立千年，石階與群木環繞，伴以國民對神之信念與祈禱，樸素的木頭色澤與楓香滿路，簡約卻有無盡的華美。對比桂林日月雙塔金碧輝煌，以及將舊城打掉重蓋的整座桂林新城，看河堤邊為營造意境，仿古重製的宋代水榭樓台伴以綠紅黃科技螢光。不是如此不好，也並非刻意批判中華文化，只是親眼見識如此作為，箇中滋味，也無人能難為我先前總嚷嚷：去了一趟真中國，毀了我的中國夢。
「那是因為中國仿效西方設計，要速成，要快，越能展現發展快速越好。」我喝了口白開水：「日本之所以獨特，在於他們自建國以來因為地理以及哲理造就的精神概念跟中國有很根本上的不同。你有沒有探究過這個問題，何以中國歷年朝代更迭不輟，日本卻從頭到尾只有一個天皇世家？暫且不論幕府將軍挾天子以令諸侯或是其他權臣的勢力消長，日本的皇權從開始至今從來不曾被動搖，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是島國，跟幅員遼闊的中國不同，對外無法向鄰國借取兵力，對內搶奪皇位造就的爭戰也只會造成內耗，而這內耗若無止盡總有一天會吃掉全日本的老本以致毀不了別人還毀了自己。我們不都稱日本為『大和民族』？這個『和』可說是這個民族的中心思想，而這個思想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誕生出來的。所以他們吸收其他文化後，除了保存，更將其內化，衍伸，拓展，用大和民族的方式將傳統留下。不只唐朝時如此，近代西化時亦是如此。〈所以和服可以與西裝並存，軍裝可以配武士刀啊哈哈〉這些文化傳統日本之所以一脈相承的原因。中國則否，換了姓作帝王，第一個作的事情就是將前朝摧毀殆盡，放把火燒得乾乾淨淨，一切從頭。這樣作的優點是事事可以從零開始，把不必要的、累贅的洗得一乾二淨，壞處就是這樣一來，什麼東西都沒留下，無論是好是壞。」
「而有趣的是，西方傳統建材是石，而東方傳統則偏好木造。戰火綿延，燒光了就真的都沒了啊。」
To Be Continued.
〈註一〉9/21/2011 Facebook Post: Genesis敘述的世界之靜美，也難為上帝也抱持崇敬欣賞之情。今日最有意思之釐清：基督世界認為夏娃吃禁果代表人類墮落，猶太教卻認為知識充盈人類後上帝之所以懲處，是因為亞當夏娃開始事事以己為尊，而忘記了守護伊甸園之積極。
〈註二〉與時尚產業、文學跟表象哲學相關之衍伸閱讀：她的城市浮游夢─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
作品集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