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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散者的逃避與追尋──《芝加哥之死》與《雪盲》


前言

  二十世紀中葉的歷史,對當代文學影響甚巨。彼時思想環境抑或時代氛圍等等,莫不與世紀初的平和迥異──無論此平和建立在殖民同化上還是革命信仰上。如果文學是時代巨輪下芸芸眾生的縮影,白先勇《芝加哥之死》與郭松棻《雪盲》必然就是其中最晦澀卻也具價值的部分。那些肩負智識與時代負荷的離散者們,如何在異地讓自我的過去與現在交織成紊亂但深刻的結。文學家在眾生相中篩出他們,刻劃其悲劇輪廓之餘,亦娓娓道出當代關於信仰與價值的困境。一九四九年的狂亂餘波,捏塑了這些離散者的雛形,十幾二十年過後,離散者從這尚未癒合的疤中抽取碎片,試圖用其割開糾纏自己一生的結。這些結真的解開了嗎?困住自己的牢到底源出何處?作繭自縛、困獸之鬥抑或如夢初醒,白先勇與郭松棻以文字透露端倪,在《芝加哥之死》與《雪盲》中埋下玄機,僅能讓我們藉由觀看、猜測與剖析抓出蛛絲馬跡。
  究竟他們從何處來,又該往何處去?以下即是我在這份報告冀望探討的主題──牢籠與逃離;沉睡與清醒。我期待能藉由分析與重整這些元素,拼湊出這些離散者試圖用一生來尋找的答案。


﹝一﹞牢
形塑孤立的最佳場域──異鄉
  《芝加哥之死》正如其名,故事背景設定於喧鬧紛擾的異城──芝加哥;無獨有偶,郭松棻寫作幸鑾這號人物時,亦將其最後的落腳之處設定於美國沙漠中之無名小鎮。兩位作家何以皆選擇異鄉作為故事背景,頗值得玩味。
  乍看之下,芝加哥與無名小鎮除了皆位於異域之外,並無相似之處,然而,深入故事並沿循主人翁之思想脈絡,得以發現:即便是一都一鄉,竟都有如牢籠,將角色深深隱沒其中。陌生讓角色有所衝擊,讓角色不得不對改變作出反應,吳漢魂的壓抑是,幸鑾的消極亦是。異鄉是孤立自我的極佳場域,在異鄉,時間與距離除了會稀釋主人翁與過去自己的緊密性外,甚至會支解其與故鄉之濃厚連結。然而,異鄉更有可能是道無形屏障,讓角色在面對自己時能以局外人的角度看待過去與現在的自我。猶如電影運鏡的《芝加哥之死》與自問自答的《雪盲》,都利用了「異鄉」這個元素作為手段,讓主人翁、甚至是文章產生一股透視性的力道,用以切割時間、空間,並穿越清醒與沉睡。以下即是以篇目作為分別,除了探討故事中「異鄉」存在之重要性,更希望能藉由分析,審視這些離散者失根的緣由。

象牙塔的囚徒──《芝加哥之死》
  吳漢魂來美六年,活動空間無非限於狹小潮濕的地下室。芝加哥燈紅酒綠之繁華喧囂對其仿若另一個世界。畢業典禮過後,眼前薄幕被掀開,一向上緊發條的吳漢魂才在剎那間認知自己正身處於「芝加哥」這座城市裡。在這之前,「芝加哥」只是地理名詞,而吳漢魂亦只是遵循的每日必要公事的魁儡,日復一日陷於無知覺的狀態下而不自知。撰寫履歷猶如導火線,拍醒了吳漢魂,也拍碎了吳漢魂的認知世界。原本以為走出地下室就能撒開心中陰霾的吳漢魂,竟越發驚覺,聲色犬馬的芝加哥對他來說亦有如死城。
  異鄉這個陌生環境讓原本即沒有深刻定位的吳漢魂更顯孤立,越發將他逼進死角。往昔利用時間壓縮或是拒絕接受來排拒孤立的吳漢魂,現在失去了掩護。他彷彿是因燥熱而走出地下室之後的當下,才將所有資訊與連結和自己接通──母親的死亡,愛人的遠走,即便早已發生,卻似深埋體內的病毒,直到如今才發作。他越發意識自己的清醒,就越發想要逃避自己清醒這件事,殊不知他只是在做困獸之鬥。


「天空黝黑無比,可是大道上卻浮滿了燈光。吳漢魂站在街心中往兩頭望去,碧熒的燈花,一朵朵像鬼火似的,四處飄散。幽黑的高樓,重重疊疊,矗立四周,如同古墓中逃脫的巨靈。」

 

  吳漢魂驚懼於自己的甦醒,更驚懼於甦醒後現實的坑坑疤疤,那些他自以為是依託的學識成了阻斷他與嚮往事物間的障礙。六年來,為了學識而身處於芝加哥的吳漢魂,親情已死,愛情已死,他的精神與情感依託都成了屍體,他卻充耳不聞,任由那些屍體腐爛,散發惡臭,甚至成為亡靈,糾纏不清。
「他靠著這股求知的狂熱,把自己囚在這堵高牆中,將歲月與精力,一點一滴,注入學問的深淵中。吳漢魂突然打了一個寒噤。書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書本,一剎那,好像全變成了花花綠綠的腐屍,室內這股沖鼻的氣味,好像發自這些腐屍身上。」
  最後吳漢魂完全清醒了,即便他根本無意願如此。失去睡夢這個逃避手段,完全意識自我的吳漢魂,走進僵局。他沒有勇氣承受的,是他早就知道的噩耗。異鄉是一陣煙霧,讓他看不清事實,讓他以為他接受事實。陌生的芝加哥是牢,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是牢,學識是牢,吳漢魂拒絕面對事實的自我保護機制更是牢。牢中之牢,吳漢魂於芝加哥的街道上狂奔,卻宛如無限迴圈,猶如莎士比亞《馬克白》中的痴人。
 

「芝加哥,芝加哥是個埃及的古墓,把幾百萬活人與死人都關閉在內,一同消蝕,一同腐爛。」

  在《芝加哥之死》中,異鄉是醞釀故事的推手,更是最後讓角色發酵的重要元素。沒有異鄉的「從中作梗」,吳漢魂因飄泊游子而產生的失落不會被放大,不會有覺知的時間差,更不會有渾渾噩噩的恍惚,當然就更不能對比出最後「夢醒」的驚愕與失落。清醒是生命的負荷,因為異鄉而導致的孤立無援更是強調並且加重了負荷的重量。芝加哥這個異鄉更營造出華麗高塔的形象,讓都市繁華下的小人物悲劇,更顯衝突與悲悽。
  然而,若比較另外一篇作品《雪盲》,可以明顯看出動機上與背景上的不同。即便在功能上,異鄉的定位並沒有極大的變動,但其目的性卻與《芝加哥之死》天壤之別。

允諾厭世──《雪盲》
  與吳漢魂趨近全無的「自知」不同,幸鑾從頭到尾皆對自己的精神信仰有著非常明確的認知。從這個角度而言,甚至可以斷定,幸鑾之所以會自故土逃逸,正是因為他清楚自己的精神意識。對幸鑾來說,異鄉是種自我流放,是自己設下的隔閡,更是種積極的拒絕手段。以下這段自白即將幸鑾的意願表露無疑:


「無論如何,這是一塊可以生存下去的地方。每年你忙著填寫申請來年教職的表格。」

  幸鑾拒絕了故土的城市,帶著明確但沉重的精神信仰來到美國沙漠中的無名小鎮,欲以沙漠之偏遠與燠熱將從前種種阻擋在外,藉由一再的教學重覆孔乙己式的痴狂。幸鑾不願意回去那個啟迪他的故土,是由於故土給了他開始,卻也給了他終結。校長的志向,校長亡兄的精神破滅,米娘之美的消逝,與種種殘廢但英勇的雄姿。幸鑾希望遠離故土的緣由,或多或少是因為看多了這些被時代催殘後僅能以相對畸形姿態活下去的經歷,而對自己極有可能成為同類而做出的反抗。然而,正是因為幸鑾是如此清醒,深知孔已己式的悲劇情操已然深植於心,不願沉浸於相同環境的動力驅使,幸鑾選擇用離開,來對社會進行最迂迴卻也最糾結的控訴。


「你身邊已經積了一點錢。你無事可做。這假期你只想養養你病弱的腦筋。現在你可以呼吸到衣櫥裡冬衣的布味。臨行前,母親裝入皮箱的大衣、毛巾,甚至平紋的薄棉衣,在這裡一次也沒穿過。」

  幸鑾之所以會選擇逃到這個與故土氣候、文化全然迥異的美國沙漠不是沒有原因。故土環境捏塑了太多悲劇,故土環境埋了太多回憶,幸鑾若能選擇一個跟故土毫無相似性的地點,是否就能夠將從前的遺憾與悔恨完全隔離?這種連母愛都無法動搖的執念,讓幸鑾在這沙漠城裡即便一待就是十七年,依舊無離開的意願。他的棄世,或許正是讓自己能在混亂的世代與價值中生存下去的另一種超脫。


「每次教完了〈孔已己〉,你好像患了機能障礙症似地,腳突然失去了作用。你想像以孔已己的模樣,用滿是汙泥的手爬出教室,甚至讓自己的腿折斷,做在路上一路跂著向前。」

  異鄉的獨立性是幸鑾逃避過去與自我的強大遮蔽,他甚至可以把異鄉在時間與空間上的隔離性做為藉口,搪塞情感上的所有挽留,更用其來掩飾永遠無意回去〈回到故鄉;回到一切故事起點〉之決心。
  異鄉猶如牢籠的溫床,吳漢魂在牢中甦醒,而幸鑾則利用牢的阻絕,使自己超脫於時代之外,並對世事漸趨麻痺。由此,得以清楚判別,幸鑾與吳漢魂不同之處即是:他並非失根的遊子,而是自願漂泊的浮萍。這是兩者在「自覺」之上的差異,更是異鄉對幸鑾的必要性。


﹝二﹞逃
精神離叛者的華麗未來
  探討過異鄉的重要性後,不禁要對這兩篇作品提出疑問:在意識到自我身陷「牢」之後,主人翁的反應為何?他們如果逃避,又到底是想逃離什麼?異鄉既然是讓自我覺知抑或沉澱的絕佳場域,主人翁在完全清醒之後,為何沒有勇氣面對?藉由逃離,主人翁真正逃出了自己所身陷的牢了嗎?面對這些,他們又是否會選擇繼續沉睡?
  時代就像是一場瘋狂的鬧劇,又何況那是一個苦悶的年代。如前言所提,白先勇《芝加哥之死》與郭松棻《雪盲》的文字即便都不直接,甚至可稱為晦澀,這些模糊的身影,亦還是時代巨輪下芸芸眾生的縮影。他們面對巨浪死而後已的雄心,與堅守美好理想的決絕,經過現實一層又一層的剝削後,都被磨成了平凡無奇的慾念,僅可藉以回憶,藉由成為悲劇而傳承下去。吳漢魂走到盡頭了,而使他醒神的腐臭竟源自他六年來死拚活念的知識;校長亡兄因繁衍美好印象的破滅,崩潰地走上絕路;校長更在經過大時代洗禮後,從此「成為喑啞的人格」。那些人物,那些劇碼,那些瘋狂與破滅,讓這些被精神信仰離判的囚徒們沒有選擇,只能鎖上自己,不管自己是清醒還是昏迷。
  華麗未來或許的確存在於某處的。只是,對他們而言,過去的枷鎖,才是讓他們在一次次的叛離中,漸趨絕望的殺手。

自欺欺人的謊言──吳漢魂的沉睡與清醒
  也許我們會好奇,吳漢魂芝加哥之行的啟程,某方面是否就已影響到最後走向?吳漢魂為何要逃避?明明都是已知並且無可挽回的事實,何以吳漢魂就是無法坦然?
  簡單說來,《芝加哥之死》所選的角色,是個非常微妙的族群。一九六零年代,留學生本該是備受社會期待,前途明亮的。在這個年紀的吳漢魂,理應是自信滿滿衣錦還鄉,準備大放異彩的人物才對。然而,白先勇筆下的吳漢魂,卻是個極度壓抑、與訊息脫節、甚至無法對自我有期許的年輕人。追求學術固然重要,為了在異城努力生存而忙碌固然難免,吳漢魂卻搞混了這些事物的主客位置,讓學術知識主宰了他的人生,為此斷了精神依託,毫無退路。
  在畢業典禮之前〈或說,在芝加哥的六年中〉,與其說吳漢魂的精神狀況完全陷入沉睡,不如說他活在半夢半醒之間。眼前事物與消息他僅限於「知道」二字,這些訊息的意義與後果卻沒有真正的進入吳漢魂的覺知。吳漢魂像在看戲,以局外人的角色看待自己。母親死了,秦穎芬嫁了,狄更斯說了什麼,雪萊又寫了什麼。吳漢魂的意識恍恍惚惚在清晰與模糊間游移,他無法直接感受這些惡耗造成的莫大痛苦,一來是由於壓抑,二來則是他以為,那齣劇的主角並不是他。

「他把秦穎芬的信及請帖放到字紙簍裡,點上一根火柴,燒了起來。信札在字紙簍中,燒得吱吱發響。燒完後,吳漢魂伸手進去,撈起了一抓又溫又軟的紙灰。」

  只要沒有意識自己,就沒有必要面對自己的人生。吳漢魂自欺欺人似的看著劇碼,對情愛無感,對環境妥協。然後,突然之間,自傳開宗明義的「吳漢魂」三字讓他發現自己並非觀眾,而是舞台上的演員時,吳漢魂驚醒了。那些僅限於「知道」的消息,那些他以局外人身分接受的噩耗,現在以強勁的力道直接重擊他。吳漢魂不願承受事實,更不願承認自己越發清醒,於是他試圖以酒精、性與狂奔讓自己回到過去的夢境。然而,他醒了,完完全全醒了。他再也無法回到局外。


「生命是痴人編成的故事,充滿了聲音與憤怒,裡面卻是虛無一片。」

  推至源頭,吳漢魂想逃避的其實正是存在本身──無法接受自己正身處於此,無法接受身處於此的自己其實什麼都沒有了。吳漢魂以為是精神寄託的知識救不了他,真正的心靈寄託更是全然不在。密歇根湖畔的吳漢魂是否真投了湖,不得而知。僅知道他惟有藉死亡之名,其精神與信仰,才有重生的可能。

冷眼但深情──幸鑾的消極與積極
  郭松棻在寫作《雪盲》時,除了依照時間順序將幸鑾的成長過程交代明瞭之外,亦非常直接的把幸鑾的精神系譜點出。迪化街的校長與對街少女米娘之間的互動與形象,猶如少年幸鑾對成人世界的啟蒙與窺視。校長代表的是一種知識份子為了理想而奮鬥的光明形象;米娘則猶如野百合,其美麗之處即是孤身與堅毅。這即是為何在文章中,雖然最後校長與米娘的形象並不光明,甚至可說混雜了悲戚與陰影,幸鑾對其依然抱有某種尊敬的原因。這個狀況若在加入「魯迅」與「校長亡兄」這兩項元素,得以更清楚地看出──幸鑾明確地篤信,時代、政治與社會的黑暗,終將壓垮一代又一代理想,壓垮一代又一代的人。孔乙己身不由己被時代邊緣化的悲哀;校長亡兄面對「出生」醜陋之無法自持;校長因歷史巨輪而變質的崇高夢想;米娘肇因於社會黑暗而沉淪的孤苦無依,幸鑾都看在眼裡。他面對故土的一切時必然是深情的,否則他不會毅然讓自己遠離這個給了他開始卻也給了他終結的故鄉。


「你要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到那條陋巷了。……你要走得遠遠的。不管穿越什麼樣的大街小巷,什麼地方總有股微溫的尿羶等著你。……而最可笑的莫過於迪化街那些破敗的洋行。還裝著十八世紀歐洲洛可可的雕飾。纖巧如歌曲般的浮雕,被雜貨店的淡菜、金鈎、筍衣、江瑤柱,燻成老嫗般的醜陋。」

  幸鑾逃避的不是自己。他逃避的是時代的殘酷。校長的罪惡與米娘的罪惡,甚至是千千萬萬故國居民的罪惡,幸鑾都看到了,而他也早就做了決定。他深信,或許唯有藉由逃離,才有可能免除被現實輾過的悲劇下場。消極面對過去與時代,但積極面對自己為此而成為永恆浪子的抉擇。幸鑾正因為看清了社會,所以寧願用棄世,來對社會做最委婉的控訴。
  冷眼但深情,幸鑾孤獨,但有能讓自己寄託的精神系譜。他未竟的精神賦歸就算無法直接得到解答,卻也比吳漢魂好得太多。畢竟,他早已清醒。

結語
  總結來說,《芝加哥之死》與《雪盲》挑選的角色與背景有極大的相似度,然而人物的狀況與構成其中的精神層次卻大異其趣。吳漢魂因意識自我而試圖逃出牢籠,幸鑾則是因意識自我而決定逃入牢中。兩位角色狀態改變的根本不同,即是兩篇文章對比之下的有趣之處。芝加哥之於吳漢魂,是發酵劑;而美國小鎮之於幸鑾,則是止痛劑。即便無法再用更精確的文字描述,那些背後的緣由更是引人入勝之處。究竟他們從何處來,又該往何處去?希望這些比較與分析,能夠給予讀者一定層面上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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